盖木xi

病 4 /hozi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看着李知勋逃跑前复杂又空洞的眼神,没有表情森森的脸

权顺荣还是不够勇敢

捧在手心的那尾鱼从指缝仓皇游走,徒留原本小心翼翼的人置身失望的冰窖,赤诚又无措,只能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呆立着.

暂住的哥嫂已经带着侄女离开,家里只有已经睡下的母亲.权顺荣苦闷憋屈难以排解,索性出了门却发现已经无处可去.

他那些私密的小据点早都被盖上了李知勋的印记.

只怪当时的他满腔热血过于急切的把李知勋拉进自己的圈子,又哪料得到人走茶凉后,竟连一厘可供休整安定的犄角都不剩.

向外寻找慰藉的每一步都要踏着瓦解后更显脆弱的欢愉记忆.

权顺荣做不到,他又哪里舍得.

在小卖部买了条红梅,一根又一根,坐在阴冷得怎么也暖不过来的石台上,缭绕中混着绝望的呛人,无望地回味自己已经变得空落落的初吻.

权顺荣很少抽烟,只是今夜着实难熬,又无事可做.连没有尽头的路灯也给来回数了好几遍.直至它们都灭了,天色慢慢亮起来,周围被愈发忙碌的人群嘈杂得填满.

权顺荣红着眼眶起身,迈过脚边铺散的烟嘴残骸,胸腔被沉淀了整夜的氤氲压的难以喘息,他摸摸索索找出相机.

至少他还有最后一个借口,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洪知秀拿着李知勋的治疗记录急匆匆得往科室走.

突然从一旁冒出来的权顺荣吓了他一跳,看清楚来人他有点心虚的将手中的夹板握得更紧了点.

洪知秀本是不想理会权顺荣的,可权顺荣颓唐的模样看起来又无比熟悉.

都是这样的,绞在漩涡边缘的人们都是相似的.

"洪哥…"权顺荣唯唯诺诺的开口,洪知秀漠然的眼神让他不免慌张,他守在校门口好几天,却连李知勋的头发丝都没等到.实在没了办法.

"这个…麻烦您捎给知勋吧…"权顺荣恭敬地双手把一个纸袋递给洪知秀.

洪知秀顿了顿接过纸袋,看着低眉顺眼的权顺荣,狠不下心地叹了口气.

“人总要担当自己应担的责任"

"…嗯?"权顺荣不太确定洪知秀没头没尾的一句是不是说给自己的,抬头却只对上他穿着白大褂渐远的背影.

权顺荣不明所以,却也懂了洪知秀这并不欢迎自己.他欲言又止,只好使劲挠了挠头,离开了医院.

洪知秀盯着桌上的纸袋发愣

旁边散着的是他早已烂熟的治疗记录

李知勋病态的脸庞和权顺荣黯淡的表情轮着番在他眼前打转.

一股子莫名的烦躁夹杂着有所亏欠的内疚一齐涌上来

洪知秀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无力而不知所措.

护士敲门提醒洪知秀到了查房的时间,洪知秀点头应了,微笑着起身出了科室.

有点发皱的纸袋沉默的被塞在积了灰的抽屉角落

渐渐褪去崭新的模样.

李知勋躲在街口粗壮的梧桐后.树干上眼瞳似的疤陪着他一同窥探.他无意识的扣着粗糙的树皮,碎屑堵在他指甲缝渍出深褐.

他也是几周前偶然发现了权顺荣新的打工地点的.那是一家离医院不远的餐馆.透亮的大玻璃后,权顺荣围着白围裙忙里忙外.一如既往地眯眼笑着,麻利干练.只是偶尔晌神透出一种从未见过的酸涩.

"对不起."

李知勋看着这样的权顺荣时心里总止不住得怅惘,无法走到那人跟前,只好反复的在心里道歉,最后还要缀几句无法说服自己的宽慰

"没事,都会过去的,慢慢会变好的."

李知勋每周都会来悄悄地看看权顺荣,十分钟,也许二十分钟.谨慎得连肩落上初秋的枯叶都要给他吓一跳.等到权顺荣进了后厨,李知勋再低着头重融回往来的人潮.

兀自痴沉,隐秘又悄无声息.

洪知秀调整了捆带的松紧,又握着试了一下.皱着眉头的看着床上表情坦然淡泊的人.每到这个时候洪知秀都倍感煎熬,他犹豫觳觫的转动机器的旋钮.

房间泛起一股隐隐的焦味

强烈的电流涌入体内,细密凶猛地刺激着五脏六腑,与锥心的疼相伴的是眼前麻木又圣洁的白光.明亮的让人感觉赤裸.这样的痛楚能暂时放空李知勋因超负荷而整夜难眠的大脑,抚平来路上因权顺荣而停的脚步所带来的不安.

只有这个时候李知勋才能全然不去想权顺荣.不去难过,不去自责.

李知勋被锢在手术台上,单薄的身体像破碎的纸张不自制的痉挛,他死命咬着嘴里的毛巾,一声不吭.梗着的脖颈突着条条绷紧的青筋,汗涔涔又苍白的脸上是一种极度忍耐又极度解脱的怪诡表情.

洪知秀终究受不了还是背过脸不再去看.

李知勋刚提出做电击治疗的时候,洪知秀是坚决反对的,后来甚至闭门不见他.

碰壁的李知勋不知是怎么从老教授手里要来封了有段时间的电击诊室钥匙的.

洪知秀第二天听教授无意提及,心里咯噔一下,扔了病例就往后楼跑.

老旧的门被大力推开,震起的微尘颗粒弥散在夕阳浸染的空气.惊慌转过脸的李知勋已经带上了电休克机的贴片头套,他攥在手心要往身后藏的玻璃安瓿瓶里是什么,洪知秀不看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是肌肉松弛剂.

洪知秀气的快昏了头,他不知道李知勋是被下了什么蛊总要变着法的折磨自己.他铁青着脸走过去一拳狠狠打在李知勋肩膀.拔高了声音.

"李知勋你清醒一点!"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这样会被活活电死在这你知道不知道!!"

安瓿瓶被摔在地上,药液在寂静中缓缓泅入水泥地面,变成一滩压抑的深色.玻璃溅得四散,声响尖锐的让人牙碜.

"我学医也要六年了."

李知勋闷着喉头

"六年来我每一天都在拼了命的学习.没有一点松懈”

“..可我为什么治不好自己"

"我只是,只是想治好自己而已...”

"怎么就这么难."

洪知秀哑口无言,他突然发觉自己竟伪善得如此可怖.他看着李知勋短而密的睫毛不停颤抖.像是窗外风中已经开始泛黄的树叶.

李知勋从来都是固执的.也许会脆弱,可从不自留退路.

洪知秀怎么会不知道,他别无选择.

许久,李知勋一个一个揭下贴片.粘合的胶布与皮肤分离,声声都是撕扯的挣扎.

洪知秀抱臂紧抿着嘴.

"你如果坚持."

"下周三来医院,"

"…我帮你"

李知勋微微点头,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疲惫.踽踽走出门.

回家后洪知秀才发现横在自己手背的瘀痕,是李知勋干瘪的肩膀上突兀的锁骨硌下的.

他该多疼啊.

秋末,道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堆起一层又一层扫不尽的枯败.时间那匹没上缰的白马轻巧的掠过曾看起来长得没有尽头的生命线.甚至不留错愕的时间,转身便不见了踪影.被落下的人只能在唏嘘感叹中迈开步子,无可奈何的沿着既定的路毫无希望地追赶.

李知勋被电击折腾的整日头痛神经衰弱而且愈发畏寒.他已经撑不起去年的旧毛衣,在空荡厚重肥大的掩饰下更显瘦削.

他这几日为手头的论文忙得脚不沾地,因为无法集中精神,就最基础的东西都要重复几遍才拿得准.过程进行的非常吃力.不见往日里成竹在胸游刃有余的模样,愚钝比萎靡更让李知勋难捱.成绩本是他最后的骄傲.

而当李父的讣告迢迢从家乡发来时,李知勋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他还没想过会有这天.

直到坐在深夜颠簸的火车上,李知勋才真正意识到他现在是孤身一人了.老天把他这木偶上的提线一根一根斩断,再无支撑的他只能瘫在冰冷的地面,缄默向命运的一切低头屈服.他一败涂地.

车厢内有点吵,对面的大学生在扎堆打牌.李知勋仰头脖子靠着座椅.直勾勾盯着厢顶的照明灯.昏暗的白催眠着他找回一点治疗时的平静.可这光还是太亮,刺的人眼眶发烫.终究没能坚持到底,李知勋捂住脸.那溢出得带着悲戚的液体沿着错杂的掌纹再次渗入身体.沉积的愈发深重.成为割划心口的结石.

洪知秀心不在焉翻着手上的书.他挺担心李知勋的.家事洪知秀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替李知勋请了长假,希望他能把家中一切安排妥帖,也能休整好自己.别再强制的逼迫自己.

科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漫长的吱呀声让人听的心里犯怵.门外的人眼窝深凹,臂上的黑布条和暗色的上衣相融.整个人佝偻的像是脱了水的苹果,全然熄了最后一点年轻的光彩,所露皆是沧桑.

"…知勋?"洪知秀眯着眼睛再三确认.诧异的挥手招呼他进来,"你怎么来了?"

"今天周三了啊…"李知勋气息非常轻,声音却已是破碎的沙哑.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家里事情都处理好了吗?"洪知秀背对着李知勋倒水,李知勋轻揉了下鼻子,飘忽着视线.

"嗯,差不多了…"

李知勋清早到了家,姑母已经操办了葬礼,李父死于拔牙后血压升高并发的心脏病,当天晚上就走了.他生前朋友不多,家里亲戚也少.大堂里空空荡荡,有几个陌生的年轻人在趴在棺前边唱边哭,撕心裂肺,让人听得生厌.而剩下访客也只能苦着布满褶皱的脸,嗟叹着无常,象征性安抚的拍拍李知勋肩膀.

李知勋绞着双手呆呆从天亮站到天黑.肩膀上累积的重量让他摇摇欲坠.

南方水乡的老镇天气已经阴冷,李知勋捧着父亲的骨灰回了家.他站在昏暗潮湿的弄堂,门外汩汩的河淌得正欢,父亲陈旧的竹躺椅摆在正中.李知勋看着一切,脑中突然兴起一阵逃跑的念头.他不敢回头面对墙上父亲苍老灰白悲葸的脸孔.手中的木盒压着他,每一寸追念都赘着亏欠.

于是他连夜逃回B城,又是深夜的火车,车外还是浓的凝为一团的墨色.李知勋借着反光的窗看到自己枯槁的模样,像极了父亲.生命的轮回不止,人生不过周而复始重复着一个首尾相接的圆圈,一辈子如影随形,又能逃到哪去?

李知勋偏过头去,用手挡住冰凉的玻璃.他分明听见身体里有什么是碎了的,随着最后的秋风消散,无处可寻,无法拼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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